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皖北农村的死亡教育:丧礼、挖掘机和喜糖 

发布时间:2024-03-12

  皖北农村的死亡教育:丧礼、挖掘机和喜糖外婆于2023年9月19日去世,享年71岁。我与她并无血缘关系,感情也不深,因此没想到此次回乡奔丧会有这么大的触动。

  灵堂热闹如同集市,哭灵更是一场大戏。主家人看唢呐班的擦边表演入了迷,白事上突然办起婚礼。吊走棺材的是挖掘机,人人说说笑笑,忙着吃席。

  因为忌讳死亡,我们老家把人之将死说成“不行了”,形容人已去世为“走了”。所以当我在公司收到表妹的语音消息,说“我奶不行了,你回来吧”,外婆在我心中已然死亡,时间是9月18日晚上7点54分。

  我的内心并不如外表一样平静,而是不解地反复自问:我难过吗?悲伤吗?答案都是否定的。但我不能确定是否真是如此,要不何以会心跳加快、脑袋空白?

  回到出租屋,情绪仍旧低落,简单洗漱就睡下了,竟是一夜安眠。次日头脑清醒后,我才确认自己其实很难过,这种难过不单是因外婆的离去,还因她的死勾起了我往日的愁绪。这种哀伤自五六岁起,便弥漫在心底,虽不浓烈,但也令我无法极尽欢喜。

  返乡的高铁嗖嗖前行,我反复观看摄于新年的一段视频。外婆短暂出镜,那是她在我手机中唯一留下的影像皇冠新体育app下载手机版。脑海中有关外婆的记忆少得可怜,翻来覆去闪现的片段只有两类:她打麻将的场景,她骂人的场景,或是二者兼有。

  我不够了解她,但我知道无论在何人面前,她的气势都没低过。她拥有从娘家带来的自信和骄傲,她的一生在农村可谓幸福到盛气凌人,从未低眉顺眼哀求过别人,也没受过什么委屈,除了晚年得病后短暂遭遇不幸。

  我的眼泪不是为外婆而流,单纯为这种莫名的悲伤而淌。我不想为她流泪,因为我从未喜欢过她。私心里,我不愿为她沉浸在这糟糕的情绪中,更不想到家后缺乏可供表演用的眼泪,所以努力收住思绪。

  难过哭泣,是建立在外婆已去世的前提下。然而下了火车,才从小舅朋友圈得知外婆是今日早上五点多才去世,不是昨日。

  下午一点终于到外婆家,我以为大半天的压抑终于可以好好释放,大哭一场了。结果刚下车的我,被一种轻快的氛围震惊了——真热闹啊!好热闹!为这种情绪氛围感染,我内心也松快很多,不再沉重。

  灵堂里,穿着白、红、绿等各色孝服的人,三俩成群说着话,外婆躺在堂屋正中央的冰棺里,独独置身事外。她脸上盖着黄表纸,厚厚的棉被包裹身躯,显得短小和善。

  我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慈爱——或许是因为此时的她,和曾经躺在冰棺中的大姑奶奶很相像,而我又自小极亲近大姑奶奶。

  我透过玻璃棺,静静地看了会儿外婆,磕了三个头,在心里告诉外婆我回来了,随后走开。我和儿时一般,选择在远离大人们闲聊的屋子待着。即便已年近三十,我还是像小时一样,不知如何在外婆家安然自处。

  外婆家孙辈的年轻人也都陆续赶回。相较于我,他们似乎更没有悲戚之色。我很惊异,也进一步放松下来,不停反问:“他们都不难过,你难过啥?”最初我以为自己是最不伤心之人,后来发现我错得离谱。

  开车回来的表弟、表姐,在离外婆几步远的地方睡得香甜。窝在角落开黑打王者的表妹,嚷嚷着想吃零食,却懒得挪窝,他们又怎会有时间悲伤?再说,等表妹的未婚夫到家后,又要一起忙着情人之间的腻歪,更不会有心思去念想冰棺里她那躺着的奶奶!

  丧葬仪式持续了三日,女人扶棺嚎哭的戏码必不可少。无论是否发自肺腑,赶回来的侄女们都要趴在棺上痛哭一番,女儿和儿媳还要陪哭。

  我并不嘲笑他们虚情假意,反而由衷羡慕敬服他们的眼泪能收放自如,在该哭的场合哭出来,在时机差不多时顺势止住,这样既全了礼数,也不让主家难堪。

  第二日晚间,就陆续有人在唢呐班的带领下哭灵。我以为很快会轮到自己,十分慌乱,躲进屋中求助度娘“如何让自己快速哭出来”,只有一条可行建议:“想想让自己伤心的事”。

  我闭眼假寐,直到真要睡着,情绪也没酝酿到位。出去溜达一圈,看了别人的表演,打算破罐子破摔,趁夜色浑水摸鱼。等了许久也没轮到自己,反而被通知可以回家了。

  后来,在最后一日中午,正当我为葬礼即将结束而庆幸时,无意间听到男人们说奠酒拜祭后,女人们要继续昨晚未竟的哭灵仪式。看来,终究是逃脱不了,硬着头皮上吧。

  光天化日跪在灵堂前,听着唢呐班里领哭人毫无感情全是技巧的哀嚎,我只能努力酝酿情绪。我在火堆旁,边烧纸钱,边咧嘴闭眼抽泣,逐渐流出了眼泪,哭到鼻塞。这一幕应该让不少围观群众失望吧!

  不过,我目前只能细水长流式抽泣,还做不到泪如泉涌。等到我膝盖疼了,泪水干了,灰烬堆大到很难再添燃新纸钱,哭灵还没结束。每分每秒都成了煎熬。

  看着忙乱的男女,我觉得大家是在借外婆去世的由头,表演一场大型舞台剧,每个人都在卖力展示自己的孝顺、尽责,或是顾全大局。

  这场舞台剧的主角是我们,观众是乡邻和其他“候场演员”。外婆呢?噢,她是这出戏的揭幕人,仅此而已。

  每个登场的人,都想着“表演”这一头等大事。在“大是大非”面前,难过者不能尽情消化悲痛,无情者却要努力挤出哀伤。这是一场演给活人看的戏码,费时费力。

  在重男轻女和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观念下,领衔主演哭天抢地大戏的女人必然承担更大的压力,男人则无需过多承受表演之苦。

  在老家,入土为安的观念仍然很重,但在政策压力下,遗体必须经过火化。不过,从殡仪馆接回来的骸骨,会被按照生理结构重新排序,安置在棺材里,再掩埋起塚。

  殡仪馆的灵车刚在门前停稳,大堂冰棺随即打开,早已就位的妇女们齐声哀嚎。也许我应该加入其中,但此刻我真的哭不出来。手足无措的我,只得随男人们去拉扯这些妇女,让她们别哭了。

  兴许是终于到和肉体道别的时刻了。很多人动了真情,妈妈、小舅妈、表姐们发自肺腑地哭泣。拉扯中,外婆的鞋子被扯掉了一只,裹在身上的棉被也将散开。男人们大声呵斥,才齐力将外婆抬出冰棺,抬上灵车。当然,他们没忘记给外婆穿上鞋子、塞紧被子。

  灵车关门的瞬间,哭声戛然而止。羞愧、佩服、难过,说不上的感受在内心翻涌。我没有随他们前往殡仪馆,后来的影像显示,殡仪馆中也有一场告别仪式,没有哀嚎,尽显肃穆,当然依旧有人在跪拜时演戏。

  火化后,外婆的骸骨被装进纸盒,由表弟抱回家,此后被装殓进棺材——这是她将永憩的床榻。外婆没有骨灰盒,装骸骨的纸盒是我和表弟在灵车到来前去超市要的。准备时,我们缠了一圈又一圈胶带,小心翼翼垫上白纸,准备好红布盖,生怕外婆从缝隙洒漏出去。

  等到灵车从殡仪馆开回来,三队唢呐班子人马也已就位。唢呐班子的行头和十多年前相比进步了不少,但演绎的内容仍旧庸俗不堪。随着天色渐黑,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扯掉,段子和脏话占据主场,狭窄的舞台周围逐渐聚拢了几排观众。

  如今,网络上的素材越来越刺激多元,唢呐班子在熟人社会中表演出的露骨程度,越来越难吸引到新青年,只剩一批青春已逝的死忠粉。

  身为旧青年,大舅和小舅的疯狂不亚于现今追星的年轻人。他们加入了围观打call的人群中,忘记了自己是这场丧事的主家,忘记了棺材里躺着老母骸骨,忘记了灵堂中空无一人,只留油灯兀自在灵前燃烧。

  据传,大舅在观看演出时尤其认真投入,咧着嘴乐呵,全无悲戚之色。有亲人看不下去,出面把舅舅们训斥了一通,说两人至少得有一人留在灵堂守灵,这场闹剧才作罢。

  由古礼守丧三年演化而来的习俗,在老家仍有迹可循。家中如有长辈去世,后辈要么三年内不得成亲,要不就赶在老人去世百日内结亲。

  前面提到过,表妹有个小男友,二人整日腻歪。外婆去世当天,表妹就问:“那我是不是三年内不能结婚?”

  本大龄未婚女士,极度不可思议。一是震惊于她此时还想着结婚,二是她一个2002年出生的小朋友,为何如此恨嫁?我告诉她,“虽然我们家离得近,但是风俗规定或许不同。你自己找大人打听清楚吧。”于是哭灵后,就出现了她和男友在外婆灵前拜堂撒糖的一幕。

  那时,司仪语带兴奋,恭贺新人。孩童、大人忙抢喜糖,三两人慌乱中跌坐一团。我坐在门前观看,一个孩童分了我一块金丝猴奶糖,很甜。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外婆的灵前放几颗很甜很甜的糖。

  外婆生前有糖尿病,家人平时会小心地控制她对糖分的摄入。而她却酷爱甜食,生前在饮食方面总是不满足,老是寻机会背着大家偷吃甜食。现在终于摆脱了疾病的折磨,如果能吃到这么甜的糖,她应该会很开心吧。

  吃了喜糖、又热热闹闹吃完大席,稍作收拾,外婆就要起棺下地了。不过在此前,会有长媳扫棺、长子摔火盆的习俗,寓意我实在不大清楚。

  谁知大舅和小舅的矛盾,在此时升级,大舅妈一身缟素,身着孝服,却涂着口红,早就为大家所不满,如今又拒绝扫棺。见此情景,小舅妈拿起了扫把,在棺材上轻扫几下,算是走了流程。不料此举却触怒了大舅,大舅以拒摔火盆表示。

  小舅见此情景,就要上前来摔,被旁人劝阻下来。但事情已经闹开,吃瓜不嫌事儿大的群众很快围了一圈。僵持中,外婆的娘家人强势介入,扬言要是不好好送外婆下地,就打断大舅的腿。

  最后,大舅乖乖捧起了火盆,摔了几次才把它摔碎,这是不吉的征兆。维系家庭貌合神离的纽带都没了,筑在散沙上的家终将坍塌。早就不吉,何必在乎这点细节?

  挖掘机拨开吵吵嚷嚷的人群,把外婆的棺材起吊到小货车上,车门一关一开,就到了安葬地,这是我第一次见这种运棺方式。

  早些年出殡的时候,青壮劳力需要用肩膀吃力地扛起棺材,步行送老人下地。九岁时,我挑着魂幡引路,回首等待奋力前行的送葬队伍,我看到了责任。

  他们肩负着安送死者的责任,也将在没有长辈的庇佑下,独自承担起为家庭遮风挡雨的重任。没有了可以仰仗的古树,未来的各种压力,都将由他们自己手提肩扛。

  几百斤重的实木棺从未压倒他们,他们总能到达目的地,然后放松地喘口气、抽根烟。一路重压或许是长者最后传达的絮语:“没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,你们可以扛起重任,一路追随的孩童会以你们为榜样”。

  科技运棺不仅省力,也省了人与人之间的情分。本就不多的情谊,被更大的喧嚣声所掩盖,那份难过也不知寄往何处。外婆,我们就此别过吧。

  丧仪期间,表兄妹们各自在家的时光与平日无二,睡懒觉、钓鱼、打游戏、打麻将,说说笑笑。对了,晚上还会开车去镇上吃烧烤和麻辣烫。

  起初我心有余悸,怕触怒舅舅和妈妈。谁知弟弟告诉我,没关系,大人自己也一样。我在心里默默竖起了大拇指。

  非要说和平日有什么不同的话,那就是每天快到中午时,必须要起床、整理好孝服,然后前往外婆家吃席、表演。

  饭桌上,孙辈们一边吃自家席,一边感慨:“这大桌的肉这么多,这么丰盛,又好吃”,“我好多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席了,牛羊肉、毛肚都不要钱嘛,放这么多!”

  或许,相比弟弟妹妹们,我还干了点正经事。每天下午吃过饭,不乱跑,坐在放着烟酒的小门旁,守候着这些财产,登记它们的数量和去向,为送菜进出的人开门、关门,最后一日又多了一项业务,就是随身抱着装有礼金的钱袋。

  我独坐着,像一个木然的雕像,安静地玩手机,长时间呆看进进出出的人,想着我们在干啥,以及为什么要这样。

  不知外婆如果有灵,看到这些场景,会不会笑出声,会不会气得坐起来。当我想到外婆从棺材里坐起来骂他们的模样,就觉得无比好笑。我不小心笑出了声,显得有些诡异。为避免经过的人投来讶异的目光,我赶忙转过身去,收敛了笑容。

  或许从始至终,我的难过都不是为了外婆,更多是因害怕失去爷爷奶奶而难过。爷爷兄弟姐妹共四人,如今只有爷爷还在世。

  近年,每当有老人去世,我都会害怕,尤其是年龄相仿的外婆去世,更让我惶恐。死神的脚步在向爷爷奶奶逼近,我多想让死神走得慢一点,让爷爷奶奶健康长寿。

  当然,如果没有健康,那我希望他们少些痛苦,没有健康的长寿,也无多大意义,我不愿他们忍受病痛带来的身心折磨。

  葬礼,更像是为生者办的仪式,让活着的人与死者做一个单方合规的切割,再名正言顺开始新生活,或是回到旧轨。外婆安葬了,我愿外婆在另一个世界安好,远离病痛烦忧。尤其要有随时可打的麻将,随叫随到的牌搭子,能香烟不离手,精彩处处有。